咨询笔记（一）
算上这周，我已经连续放了咨询师两次鸽子。第一次是因为记错了时间（把下午四点记成了五点），第二次是因为忘我工作、间隙也忘我摸鱼，最后忘记了咨询这件事。想起来之后向咨询师道歉，说下周的咨询已经放到日历上了，绝不会再错过。咨询师连续发了两个好的，像一种自动报错。
大概今年四月初我再一次开始找心理咨询。之前做过几次中英文的预诊。预诊就是初步做一个轻重症判断，由于我没有很明显的自戕信号，几次预诊的结论都是建议我去做定期咨询，类似长期观察吧。但我没有鼓起勇气去第二次，几次崩溃后该毕业毕业，该搬家搬家，掩耳盗铃到现在。我内心其实很不屑对自己的精神卫生做一些临床诊断，而且我觉得做心理咨询是说服自己去相信一套语法。我不想要更多的语法。但是，五月中旬有一个死线，我打算交一个断断续续做了快两年的项目。合作者对我说，让我们把它做出来。我就一刻不停地在大脑里过这句话。我察觉到自己有时完全无法工作，大部分时间比较低落，很平静，平静到不知道平静和绝望有什么区别。出于维持精神卫生和工作效率的考虑，我对自己说，宁可信其有，于是半夜在某远程心理咨询平台（中文）找了一位正在做活动折扣的咨询师，首次咨询五折，一次性预付八次咨询可以满减几百块。为此我专门在电脑上安装了腾讯会议。好几次等待咨询师上线的那几分钟里，我就在腾讯会议的虚拟头饰界面里为自己戴粉红兔子帽。
咨询师的开场白通常是问我有什么想聊的。问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是什么，有什么说什么。这对我来说真的很困难。2023年春季学期的我是一位沉默东亚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现身于系里（铺满翠绿地毯的三楼），每周三 seminar 结束后也竭力避免和同事展开闲聊。我让咨询师问点具体的。咨询师说，那聊聊为什么来做咨询。我说，为了坚持工作。如果不是状态差到影响工作，我会继续对所有问题视而不见，接受自我压抑和压抑自我压抑。当时想到去年底写的微博：梦到很难以接受的某事怀着窒息感醒来，而清醒状态下瞬间接受了（已经发生的）该事，活在压抑中真是自由啊。我觉得心理咨询打乱了我对自由的幻想。
不过，既然已经付钱买了八次咨询，我就踏踏实实地每周约时间，和咨询师聊五十分钟。聊的内容大多在预料之内，近几年铺天盖地对原生家庭、依恋模式的讨论，平时有意无意地接触太多，所以不期待咨询师醍醐灌顶。我最常说的话是“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紧接着是“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咨询师所做的是帮我再捋一捋问题的源头，告诉我症结可能有 ABCD，而解决方案尚不明朗。心理咨询的唯一用处是我可以毫无负担地找人倒垃圾，对方受过专业训练，不会对我的垃圾挑三拣四，只是告诉我这些垃圾来自何方（我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在满五十分钟时准点告诉我，时间到了，下次再来。我发现我找朋友、亲人倒垃圾总会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找咨询师倒垃圾却可以很器械，像卸载坏死的部件，双方保持距离地接收和切断一种限时的付费联络。不得不说这是我今年新建立的最健康的关系。
我没有对父母隐瞒做心理咨询这件事，而且我觉得他们比我更需要这项服务。我和我爸已经不再说话。我妈得知之后除了想方设法给我打钱，还想窥探我和咨询师聊些什么。她就那样热切地企盼着我，我对咨询师说。企盼我向她展露自我，企盼我回国，拥有传统意义上的幸福，可是各种意义上的幸福对我来说都不存在。我的默认状态是不安吧，闷闷不乐。但我又无法在日常生活中真诚地展露这一面，因为身边几乎所有人看上去还是挺高兴的。谁都不想好端端地拽着别人往下坠。所以我只要一去学校就必须表演，表演若无其事地工作、参加集体午餐、等电车，回到家才能叹出气来。咨询师问，你看过《阳光普照》吗？我说我记得许光汉那个角色，自杀前他特别平静地刷了牙，叠好衣服。我觉得那种平静是很好的（没有说这句）。咨询师问，你的感受是不是和他差不多？我说他比我表演得更努力一点。
关于表演这件事我们还聊了很多，比如好几次出门聚餐，四周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说话，抛接彼此的注意力，我就拿一些杯垫、餐垫之类的道具搭积木。悲伤人偶在游乐场上班摸鱼那种感觉。一年前我经历过一个非常热络参与的阶段，就是每周参加一次派对（对同事来说只是正常社交，但对我来说就是疯了）。资格考结束那几个月我差点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成为一个规律上班的人偶。我不知道是不是大部分人都在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的状态里看到某种选择，或者某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我的答案是选择转身走掉，这个答案惯常到让我认为这就是我之所以为我的部分。我也有在学校里突然崩溃，失控到去认知科学系的楼层大哭的时刻，但即便是失控，也是在一个可控的能见度之中。认知科学系（以及顶层）的地毯是深蓝色，lounge 里只有一个打印机，几乎没有人经过。后来如愿以偿地在年底去看海，我感到自己被熟悉的无动于衷的事物环绕着。“我觉得那种平静是很好的“，”平静到不知道平静和绝望有什么区别“，“只有平静不会背叛我们”（2666），独处让我能够平静地旁观自己的问题，和人相处时我成为问题本身。我对同事说当你的生活里到处都是问题你就不会在意每周用了几次牙线，牙结石不处理干净等老了就会掉牙齿这种事。人是可以承受悔恨、在悔恨中生活的。显然把他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