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的终结
我跑不动了。我对路易斯说。路易斯没有回头看我,向后招了招右手示意我跟紧,再然后,我感到她又加速往前跑。地上有很多掉落的枝叶,凸起的硬石头,还有一些未完全干涸的泥潭,路易斯有时轻轻蹦起来,有时侧身绕一小步,很快回到她原来的直线轨迹上,熟练得不像话。我讨厌她这样一声不吭地坚持着,但我更无法容忍自己被她丢下,于是我加倍卖力地跑,在困惑和恼怒的燃料里感受身体的疼痛。我好几次梦到这个场景,我对路易斯说,每次我们都不说话。梦是反的,利兹,路易斯冲我一笑。等气温再降一些,我打算去附近的公园跑步,现在我只想尽可能地避免让自己热起来,路易斯说。我问她夏天结束后搬去哪里。路易斯答,应该要搬回父母家住一阵子,脸上没有什么愁苦的表情,但吐出的词语是:更多战争,瞧好吧,烂掉的琐事,他们无动于衷。我点点头。路易斯平静地看着我。她身后的窗户被傍晚的光线照亮,窗台左侧有一个空水杯和一个牛皮纸袋,旁边有一本摊开的书,中间一页纸被折了起来。
次日清晨我动身去基奥内岛参加一个研讨会。除我之外,会议里还有好几个研究政治极化的学生,我们凑在一块讨论新鲜的定义和模型参数,有时把视线聚集在某个人的电脑屏幕上,知道我们找到了一些好的证据。好的——符合情理的我们愿意相信的——证据,和一些很小声的、几乎不存在的叹息。接着我们合作写更长的论述,每个人都添了几笔,其中一位写了好几个长段(乔昆就是这位能说会道的学生),后来我们一起审稿时,所有人都露出满意的神情,用笑容鼓励彼此。另一些时候,我们靠在椅背上等待浓缩咖啡和冰啤酒,乔昆喜欢抓住这些间隙打趣说我过于紧张,应该放松一点,多多享受闲暇。乔昆很擅长让人快乐起来,我也迅速适应了他的快乐。我在写给路易斯的信里说,乔昆让我想到布莱诺,倒不是因为某种相似性,似乎是因为这两位呈现出彻底的垂直,你把布莱诺横向切开,就可以得到一个乔昆的纵轴,他在这个纵轴上的影子让我快乐。路易斯很快回信,请我务必找时间聊聊这个几何问题。我在建筑群北侧偏僻的人行道上边笑边走,一瞬间觉得自己轻快了起来,同时有一点失落。基奥内岛的夕阳和埃市的夕阳别无二致。
一年前我和布莱诺视讯。当时他还在念书,借住在一间长辈朋友空出来的城郊公寓里。我去过类似公寓做客,不由自主地提前思考应该带什么样的葡萄酒,但直到走入市中心一家装潢新潮的酒馆里,我依然毫无头绪。最后,我随机选了两瓶价格适中的新酒,并额外花时间为它们编写致辞,把产地、年份和主人的过往经历编织在一起,仿佛这确实是为他们量身选定。当然了,宾主都不会在意这些,从进门那一刻开始,我便会踏入一个和睦温馨的同温层里,不断付出和收到赞同。我问布莱诺近况如何。布莱诺把摄像头换成后置,给我看下午刚送到的扶手椅。椅套和脚凳都是宝蓝色的麂皮绒。很好看,我说,可以想象你坐在上面读报纸。布莱诺在画外说自己不读报纸。不过朋友来家里做客时一定会争抢它,客厅里得有这样一个座位,布莱诺说。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发现地板的实木色比椅背的颜色更暗一些,不仔细看可能无法察觉。那你坐哪里?我问布莱诺。随便坐!布莱诺认为自己是可以席地而坐的人。我悄悄移开目光,告诉他最近我在学校工作。电价很高,我不想在公寓里开空调,我说,试着省吃俭用。布莱诺惊讶地发出一个拖长的语气词。我没有提到夜晚。在轰隆作响的空调前方入睡时,我不再思考这些秘密。热空气里只有停滞的工作。
我很快知道自己喜欢乔昆,但我向路易斯隐瞒了这点,只是告诉她我在计划写一篇新的小说。路易斯在母语国家做一份朝九晚五的规律工作,下班之后,她偶尔搭车去较远一点的农贸市场买当天捕捞上岸的海鲜,有次在途中给我传讯息,说她在尽力忍受父母,她想不通为什么母亲无法离开一个地狱家庭。路易斯很少向我口头描述她母亲,但对于她父亲,路易斯作出过不少痛快的审判——他心里只有那套陈旧的秩序。他是个疯子,即便他没有临床的病理诊断。他毁掉了这个家庭。他没有资格获得她的原谅。听路易斯说这些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挥舞遥控器教训我的画面,又几乎下意识地把这些画面切掉,像坐在电视机前换台。我可以体会,我想要说得轻一些,却不知道如何确切发送。路易斯传来一些照片:她买到的小牡蛎、带鱼、银鲳鱼,还有海蜇,价格比在埃市购买次等的冷冻海鲜低得多。我删掉了上一句话,一连发出几个感叹号,说我很羡慕。我想再和路易斯聊聊乔昆,但不知从何说起。我得找一些我们共有的记忆作为对话的线索——哪怕这个线索往往是布莱诺——要不然,我担心路易斯会逐渐对我失去耐心,就像我逐渐对布莱诺失去耐心那样。面对这类递推问题我总是力不从心,我只能确保自己不是倒下的那块骨牌。
然后我开始写一些无法寄出的信。六月在基奥内岛的会议结束后,我又立马去桑格温城见导师,报告目前的论文进度,顺便告诉他我不打算休假,七八月份我也会保持工作。导师不理解我的计划,说八月份他不会读邮件,我欣然接受。我不能放弃奄奄一息的项目。之后我回到埃市,打开这一路上我写下的文档,发现里面有这样一段:从宿舍去机场的电车上,有个男人沿着过道向我走来。我不认识这个人,但就在他即将与我的行李箱擦身而过时,我发现自己在思考他是否会突然刺伤我。我感到这个念头很有趣。对我本人来说,这个假设如果成真,它就是恐怖、甚至致命的,至少是令我费解的。但它仍然很有趣。所以我开始怀疑,那些我认为有趣的事情是不是总会隐含着一丝残酷。就像我觉得与一位来自西欧的军火制造工人对话很有趣,随口打赌年底之前会不会有另一场战争,或者俄罗斯人需要多长时间才会彻底崩溃,不得不说,这些事情听上去都有趣。但是,一切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末尾没有写日期。)我想把这些话附在给路易斯的信里,但我忍住了,我不想在她面前谈论这些轻飘飘的东西,我已经离她够远了。我想要更郑重一些,讨论真实存在的困难——比如俄乌开战后,埃市的燃油价格翻了快四倍,物价也在疯涨,不再购买有机蔬菜、挑选打折面点又能省下多少钱呢?我和学校签订的劳动合同并不正规,如果不会说德语又填错社保单,那就做好准备过一阵雪上加霜的日子。陈述这些琐事的时候,我把这些年来鹦鹉学舌习得的学究做派藏得很好。虽然我并不是特别缺钱,账户上的数字也让我安心,那句话怎么说,要时刻给自己准备一笔“去你的”基金,我知道自己有这笔钱,但我不敢直视这种余裕。然而,面对布莱诺时,我觉得余裕并不存在;面对乔昆时,我意识到自己捉襟见肘之处不在于物质。臆造和现实中的参照系将我架空了。我像一只躯干被困住的长臂猿,但展开手臂可以碰到很多酸酸甜甜的果子,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这些果子,红褐色的汁水顺着我的胸膛流下来。
七月底在本市的一次交流会里,我再次碰到乔昆,他身上洋溢着热情和简单纯粹的战斗力,我从远处很快认出他的背影,也看到他架在后颈的巨大墨镜。我径直走过去问候。乔昆正在讲述他从奇美拉山的北侧一路骑车赶到南麓村庄的旅途。乔昆说,这次在途中没有露宿(他之前给我看过在空心水泥柱体里铺设睡袋的照片),因为他的女友禁止他这么做。全程耗时比预计时间快了大半天。大家为他的胜利庆贺。祝贺你,我对乔昆说,我们真是太不同了。乔昆温和地笑着。交流会结束后,一行人提议去河边吃点东西,我本不想去,可想到和乔昆待在一块的时间不多,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有些不自在地跟在人群后面,听一些物理研究生讨论社会学问题、天气、采样偏差,以及另一些社会学家讨论数据源和餐前的开胃薄饼。研究方法上的分歧和意见的龃龉被别致的语汇包裹着,人们的眉头是舒展的。我想到乔昆说,重要的是和人保持联系。我有点难过。我们沿着一条林荫大道走了十多分钟,风几乎没有,街道上的气味很干净,我们在烈日下眯着眼睛。后来,人群散入街边几家面包房、咖啡店和快餐披萨店里,约定在运河口附近的石桥集合。我什么都没有买,也感受不到饥饿。走在我身边的乔昆突然问我德语学得怎么样了。不怎么样,我说,我根本没有认真学。
乔昆很快成为我在埃市最熟悉的伙伴。我们分属不同的科系,我在工程学和社会学的交叉部门,乔昆起先在哲学系,后来转到了政治学系,能够和布莱诺侃侃而谈。布莱诺看上去也很欣赏乔昆。我介绍两位认识时,他们在我面前聊了很久,勾肩搭背地成为了朋友。布莱诺和我一样出身于小镇,我们的部分灵魂受工作掌控,不过他比我更浪漫一些,喜欢看铅色年代的恐怖电影。刚入学那年,几个同学常常把我和布莱诺放在一起做比较,原话是“除了性别其他都很相似”,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故意没有接话。二十四岁的我不再相信旁观者视角里的“相似性”,但十四岁的我对此执迷不悟,对我和布莱诺之间的友谊充满信心。布莱诺阅读黑塞,我也阅读黑塞,布莱诺练习演绎论证,我也练习演绎论证,以确保我们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年幼的我熟练掌握了各种各样的语言,对父亲我使用挑衅、造反的语言,对母亲我转述谎言和暴力,对老师我可以无穷无尽地写漂亮话,对朋友我则能迅速捕捉到对方的语法,然后像镜子一样映射回去。我的语言里充满虚伪的气泡,直到我认识路易斯。路易斯是唯一一个戳破我把戏的人。当时我向她展示几首后来不再保存的诗歌,大部分是写青少年时期的伤感,有几首写破碎的社会契约。路易斯沉默了一会,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写这些?我说自己正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我当时并不明白,思考从我放弃鹦鹉学舌的那一刻才可能开始。
我一边回忆这些,一边沿着河岸往主桥的方向走。乔昆走在我的右侧,看上去也在想一些心事。步道两侧的长椅上坐满了带着墨镜的游客。人们把手指放在相机的快门键、冰淇淋纸碗的碗沿和自己的胯部,孩子们从我的身边跑过,手臂和后背的皮肤被晒出新的颜色。太热了,我恨夏天,我说。我就不需要这么多光线。乔昆也戴着墨镜,一头深色卷发在阳光下越发油亮美丽。利兹,这还不算夏天,乔昆说,三十度对他来说只能算春天。我知道乔昆来自因吉亚南部临海的一个旅游城市,所以并不意外。乔昆突然变得有点激动:去年他回家的那几个星期,莱斯洛托打破了高温纪录,四十六度。我配合地睁大眼睛。我问乔昆,在家里开空调吗?四十六度,怎么可能?我察觉到自从我放弃学习新语言之后,我就不得不用一种蹩脚的口音进行采访,同时难免自惭形秽。好在乔昆是个善良的人。所有人都在度假,利兹,乔昆说,他和几个兄弟姐妹去年在山里骑车,翻新了度假别墅里的洗手间,把玄关和厨房的墙面重新漆了一遍。我说听上去很充实。乔昆摇了摇头,说全球变暖远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再乘坐飞机。他现在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十八分。布莱诺的毕业论文也有讨论气候变化,我说,你们一定有很多可聊。乔昆说先把工作放一放。我觉得也是。
七点不到五分钟的时候,路易斯传来信息,说她现在就要搬出去住。她受够了。她感到自己走入了一个陷阱。为什么她到今天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我的手机放在一张格纹餐垫的角落,屏幕亮了几次,通知列表里全是路易斯喷射而来的短句。乔昆坐在我的对面,和他的女友靠在一起,我们短暂地聊了几句,然后乔昆凑到另一侧去看其他人的海滩照片。就在我思考要不要回复路易斯信息的时候,人群突然起哄打趣乔昆,说他是性别主义者,乔昆面色轻松,其他几个人则半开玩笑地调侃起学校的性别研究部门,说他们培养出一批满嘴空话的天才,天天盯着一些绝对值的差异不放,实际上不关心工会具体的工作进度。我心里乱极了。或许路易斯应该和乔昆聊聊,我想,这样她就会知道碰一鼻子灰是什么感受。乔昆的背挺得很直,我想努力跟上他们的对话,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像抽奖转盘那样一刻不停地重置,话题和烟头一起落在草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等待夏天结束、聚会结束,等待空气冷静下来。这些心愿如同定时炸弹一样让我紧张。我很喜欢乔昆,但乔昆的声音渐渐和他周围的戏谑声音混在一起,令人不安。越是如此,越是要悉心分辨,我对自己说。我拿起手机开始打字。做好计划,路易斯,用你最快的速度离开。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除了空虚的信心我不知道能提供什么。况且,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帮助朋友,还是在自作聪明地掠夺更多。我想到乔昆在基奥内岛的夜晚说,没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我无法把这样正确的话转述给路易斯。
三天后的下午,布莱诺终于回信。几乎没有人在等这封邮件,但当我看到邮箱提示框里出现布莱诺的地址时,还是短暂地舒了口气。大概半年前我和路易斯建立了这个邮件小组,初衷是维持一个稀松的语境,只是三人保持统一的规律回应彼此并不容易,很快我们就分裂成三个两两对话的窗口。布莱诺在这封迟到的邮件里说他最近换了工作,下周会搬去更北边的城市住,老公寓的租约年底才到期,如果我和路易斯愿意,随时可以过去借住。我不知道他已经从之前的免费住宿里搬走,也有可能我听过类似的信息但没有在意。布莱诺接着写,前段时间他和老板一起参加在埃市附近的展会,原本可以找机会碰面,可惜日程安排得很紧,抽不出空到处转转。后面他用整整两段话写展会方不尽如人意的住宿安排——他和老板被各自分到了双人间,不得不和其他部门的同事共用一个淋浴房。酒店的单人间还剩了几个,谢天谢地,布莱诺写道,他和老板第二天就自费换去住单人间,只不过他的那间窗户正对着停车场,没什么风景可看。布莱诺把展会内容描述得很详细,用了很多拼接起来的长名词,遣词造句都很考究。我跳去读最后一段:餐食还过得去,份量是小了些,但他也理解经济形势不好。路易斯隔了两周回复说,不要紧,她最近也在忙其他的事,小说习作的共读会可以再议。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刚刚吃完午餐,正在和乔昆聊无条件的支持、个体能动性之类的大问题。和灵活的乔昆相比,我显得古板木讷,内心有坚不可摧的自我。而我说出口的却是:我找不到某个坚固的核心,我的碎片到处都是。乔昆说,用不着建立那样的核心。显然是在安慰我。
再然后,秋天到来,轮到我为搬家痛苦。房东执意涨租两百欧,我猜测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租户,想故意说一个我负担不起的房租数字。在埃市找到同等条件的单人公寓并不容易,我看了看户头的“去你的”资金,最后还是决定搬走,只是拜托房东再宽限一个月。房东的脸皱起来,说最多再给我两个星期,搬走前记得把地毯和浴室下水道仔细清理一遍,否则押金一分也别想拿到。我想把支票摔到他的脸上,不是像电影里一夜暴富的复仇者那样掏出真正的百万支票,而是写无数张零钱支票,用小数点、粗制滥造的印刷纸张,和我通过模仿学会的无产者宣言切断他的自尊,让他也尝尝中产愧疚的折磨。快到傍晚的时候,我又打开了布莱诺的邮件窗口,顿时不知道这样的斗争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就在这一刻,我知道很多审判就到此为止了。隔日夜晚是乔昆的告别派对。乔昆说他正在收拾回因吉亚的行李,后天下午坐长途汽车回去,要一连坐上六个小时,屁股都要坐碎了。这条信息在群里收到很多表情回应,香槟酒杯,红色舞娘踢踏,火焰和五彩心脏,还有我送出的一颗流星。我一直工作到凌晨,把写给导师的邮件保存在草稿箱里,感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疲倦,但是不忍心就这样结束。我想听听路易斯的声音,这个时候她说不准还在睡觉,我们很久没有看到相同时区的落日。我起身去找路易斯去年寄来的贺卡,我记得贺卡封面是一列飞驰的红色火车,内页写着,我们一起坐在这列逃亡火车里,尽管茨威格看不到我们。这张贺卡曾经给了我无限勇气,但我记不起自己把它夹在哪里,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仍旧和路易斯坐在一起。生日快乐,我对自己说,后面的事情可以再等等。然后我发现自己走在从告别派对回家的路上,夜空里的云层像丝绒一样纯洁柔软,风从我的耳后吹过。我从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