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
从学生时代起就坚决不会在迟到后拖拖拉拉进教室的我当然也不愿意在电影院里成为任何人的银幕剪影。同样的事放在室友身上则截然不同。室友的行事风格在他入住和搬走期间为公寓楼内不少人知晓,但是,似乎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大惊小怪地提起过,人们谈论他就如同谈论畅销杂志内页的固定栏目那样习以为常,用“你知道那个栏目吧”之类的句式一笔带过。四年前我搬入z栋时对此一无所知,和每一个一头雾水的大学毕业生一样,在逐渐升温的六月里对未来毫无头绪,看了市内远近十几间条件不一的简装公寓后,选择了恰好处在我丧失全部耐心临界的此处——这与其说是我凭借自由意志作出的选择,不如说是我就地听从命运的安排,被推搡到了这里。如今我终于实现多年以来的独居理想,却仍旧以室友这个称呼指代那位与我度过短短两年的租约伙伴,而提起之前的同屋租客则要额外加上一些定冠词,或者补充说明他们的身份。
在我内心拥有这样重要地位的室友在z栋结交了很多除我之外的邻居好友,这些住户中的一部分在他搬走之后也陆续离开了z栋,留下的住户则很少再像以往那样,聚坐在顶楼西侧破败的天台上大声讨论最近的球赛和新开业的酒吧。我几次尝试与他们闲聊并探听室友的近况——我认为他们更可能与室友维持着正常频繁的联系——但前后顾虑思索了很久,直到我最后搬离z栋也没有付诸行动。那么我和室友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一个手机号码,而我永远不可能拨打这个号码,甚至十足地相信室友也不会拨通我的号码。无论是室友的重要性还是我们彼此不再联系的坚定信念,我所说的全是一些出自我单方面的凭空意愿,室友的缺席使他不能为自己辩解任何——故事的全貌将不得而知。正是如此。但这并不影响我交代一些必要的细节。
传统叙述在此时会从两人初识那日娓娓道来,但恕我诚实地提出,我和室友从初次见面到逐渐熟识并无太多特别的事件,无非是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察觉一些日常习惯的差异并心说“合租当然难以避免这些”,每天作息于晨昏交替和走廊灯亮灭的节奏中,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因为我常常加班和不善言谈,我和室友不曾有太多抛接数次的对话,即便是恰好一起搭乘电梯上楼,漫长的三分钟也会在短暂寒暄和沉默中度过。我从未想过将来一日我会这样强烈地希望——近乎是强迫自己——写一写关于室友的琐事,这一切的转折发生在他将要搬离z栋的一个月前,尽管整件事仍然令我捉摸不透,没头没尾地横亘在那里。
在我搬进z栋后大概半年,本区的一家小型商场整顿翻新完毕,再度开业的顶楼影院就成为我打发周末早晨的去处。早场电影的折扣价有时低到离谱,尤其是一些并不叫座的重制老片,影院以三四折的价格(做慈善似的,即使本意不是如此)滋养着周边小区的老年人和我。我曾在周六清晨八点去看《卡萨布兰卡》的首场点映。那日我一如既往地坐在放映厅末排的中间位置,在开场前细细观察(刚刚晨练完的)精神抖擞的老年影客陆续入座到前排。“人生怎会如此寂寞”,我想。我至今看到少女蜷曲的鬓发和宽檐帽,厚重得摇摇欲坠的灯饰的阴影在墙面上拉长、变形,以及珊瑚般的满是西装男士的高级餐厅,或者偶尔听闻一些波光粼粼的爱情故事,总要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打断我思绪的是那些在影片开场后慢吞吞入场的观众。我渐渐发现,似乎总是有同一个人在影片开场后约半个小时才入座,因为他的位置固定在中间排的左侧走廊附近,而他总是在右侧入口出现,弓着背穿过整整一行座位到达他的位置,他挪动的剪影就常常挡住一小块(即便坐在末排的)我的视野。我对这样的行为感到十分气愤,不过因为后排座位几乎是空的,定期受其影响的便只有我而已——这件事像按部就班的浮标广告一样成为了廉价观影过程中不得不接受的一部分。
同样的情况发生了四五次之后,我开始留意这位准时迟到的观众,并好奇他为什么总是掐着时刻表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有时在冗杂的人物对话里,或者在刻板老套的结局反转里,我从影片中脱身出来,坐在一片漆黑的放映厅末排沉默而长久地思索这些问题。一次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在路过他座位时假装无意瞥了一眼,吃惊地发现那正是室友,而他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有时会耐心坐到字幕全部放映完后才缓缓离席。还有一次我坚持和他一起坐到最后,直到影院的清洁工一声不吭地捡走了所有半空的饮料瓶、爆米花桶、未归还的3d眼镜,片尾曲末句拖长的反复咏叹也终于结束,我们两个才窸窸窣窣地站起来,彼此旁若无人地走掉了。那次之后我再没有特意等他离场,只是确认了他知道我也在早场电影里坐着,并忍受着他迟到半小时弓着腰入场的失礼行为。
我在公寓里对此只字不提,但自从在影院发现室友之后,我便按图索骥般地觉察到了他在其他场合里细微的失礼,比如室友在回家开灯时常常会顺手拨动另一个连接室内路由器的电闸,虽然我拨回电闸、重启路由器也只是举手之劳,但网路中断(哪怕是短短几分钟)总是很令人恼火。再比如室友每逢假期都会邀请z栋的邻居出去聚餐,或者在隔天不需要上班的半夜,招呼我和他们一起去顶楼西侧喝罐装酒聊天,我没有刻意拒绝,在这些场合里也偶然能够说出一些活跃气氛的俏皮话,但每次聚会结束,我和室友单独一起回公寓时,我们又会回到一言不发、甚至连一句调侃聚会的玩笑话都说不出口的冷酷局面。这让我们看上去很像一对矛盾深重的中年夫妇。事实并非那样。这些行为单独看来实在是微不足道,而且室友总体来说算是妥帖周全得要命,根本没有抱怨的必要——如果你阅读一本内容丰富的出版文集,偶尔看到别字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当成是通假,这大概就是我的心态。我在心中默默留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失礼行为,日复一日地拨回电闸、和室友沉默地搭乘电梯,从未想要建议些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是因为性格软弱而忍受着室友。相反地,我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生活,就像走入高峰地铁会理所当然地和人暂时挤在一起,并不会高声呐喊请人保持距离。此外,室友在社交场合里展现出的健谈风趣的一面也不让我感到意外。我认为人就是天然这样四分五裂,甚至因此觉得和他贴近了许多。
我在室友的聚会中认识了不少z栋的住户,只可惜我片刻的小聪明并不足以支撑起任何长久的对话,一旦对方问起职业规划、假期打算这类看似具体但意味深长的问题,我就回答得颠三倒四,恨不得立刻抽身离开。我还怀疑平时这些住户并不会互相联系,只是因为和室友有了交集而稀里糊涂地参加了一连串活动,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我每次遇到难以招架的问题,就会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岔到室友身上,问对方是怎样结识了室友。令我意外的是,不少住户都和室友有了几年的交情,但不是像同学、同事那样可以脱口而出的关系,而需要移开目光思考几秒才能做出回答。几乎所有认识室友的住户都说当初是在一处反复遇见了室友,慢慢搭起话来才发现原来都住在z栋。他们对室友的第一印象总是很奇特,熟识之后又觉得那根本无关紧要。我边听边努力回想自己对室友的印象,感到很困难,仿佛室友只是一个抽象概念,即便我和室友是这样朝夕相处。当我再追问下去,有些住户会礼貌地避开回答,说过去很久了记不太清,只有一位住户趁着酒劲多说了一些。
住户a是一位刚工作两三年的白领男性,喝酒后很喜欢说,“别误会!我酒醒就全忘了!”,我觉得这种醉酒自觉的本领很了不起。他和室友初次见面是在小区附近的自助健身房里,两个人为了避开高峰时段选择在凌晨去健身,但也因此面临偌大健身房里仅有两人的尴尬场面,隔得很远也可以清楚听到对方拉伸时骨节咔咔作响和运动过程中喘出粗气、小声呐喊。“我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但他好像很在意这个,渐渐地就只剩下我在自己的声音和回声里挥汗运动。久而久之,两个人就都变得蹑手蹑脚起来,而且像是要比拼最小分贝健身——画面很诡异!你可以想像吗!——在凌晨的空荡荡的健身房里蹑手蹑脚地健身,连使用跑步机都需要倍加注意足掌落地的方式。这样一来,健身效果确实是更好了,但我觉得他很奇怪,我也变得很奇怪,同时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配合他这样运动。大概几周后我发现我们两个回公寓顺路,就在路上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也住z栋。我虽然好奇到现在,但一直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在健身时不发出声音。搞不好那就是很普通的习惯,说了反倒显得我时刻在观察他似的。”
我和室友为数不多的其中一次交流发生在他搬离z栋的前一个月,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正打算另寻住处,加上连日加班摧毁了我的业余生活和胡思乱想的精力,我并没有对室友一反常态打开话匣感到惊异,而是神游般地边整理过期杂志边应和着他聊天——内容极其寻常,室友问我加班到半夜会不会突然很饿,继而说起他本科时期吃过的夜宵,和社团成员玩一些文字游戏,以及他在上一个公寓里为了驱散蚊虫大费周章做的无用功。我们聊得出乎意料地顺利而自然,好像我们隐隐交换了一年多以来的所有思绪,并且默契地意识到这便是将话倾倒出来的恰当时机。室友松快地半靠在厨房与客厅分界的吧台隔断上,不一会又回房间找出了一些年代久远的电影碟片,有些好像是未拆塑封的典藏版,有些则旧得有点邋遢,上面还粘着撕了半截的贴纸。他把那些影碟高高地摞起来,和他喝空的几罐啤酒一起整整齐齐地码在吧台中间,走远几步盯着它们看了一会,然后对我说,送你了。我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那不是他刚刚决定送我的影碟,而是他好久之前欠我的东西,拖到今天才终于还给我。我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的赠予,把整理好的杂志一起放到了吧台的位置,打造出一个临时的年代展台。自那之后他又隔三差五地送我一些奇怪的东西,却从不言明为什么要送我,也不解释东西从何而来。我感到事情有些离奇,但因为物件本身不是特别贵重,我没有追问,只是满怀疑惑地保留着这些物品,放在书柜的顶层。
室友送我的所有物品当中,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别致的小胸针,薄薄的金属片背面印了一行我无法辨认的字,正面是蒙克呐喊小人的简笔画浮雕。但是,胸针的嵌入式针扣是坏的,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找了一家附近的皮具店修理,师傅说一个星期后去取,我便在修理完的隔日戴着它去看了早场的《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没料到桑迪·丹尼斯也在电影里尖叫连连。但是,我在那天没有遇到影片开场半小时后弓着腰入场的室友,再往后那日也没有遇到。整场放映过程中没有一丝杂音,甚至连前排人头的攒动都较以前少了很多,可我的思绪就这样被拦腰截断了。回到公寓后,我发现室友正在打包一些搬家纸箱,他看到我愣在门口,还有领口胸针的呐喊小人,不疾不徐地解释说他的租约到期了,下周就会搬走。我仿佛从一个月前回过神来,跨过客厅里的胶带和未折好的纸板,回房间翻出一册影集和几面印制精良的茶帕递给他,说总要送还一些东西,不然太失礼了。
室友看上去丝毫不介意我这样匆忙的赠礼,在周一收拾了客厅和厨房,清理了所有的垃圾,留下一盏金属支架的地灯,就这样杳无音信地离开了z栋。不久后一位新的住户搬入他的房间,正值年底,我在休假回家前特意去客厅标注了连接路由器的电闸开关,并把备用钥匙放在厨房吧台的杂志底下,似乎那里就是全公寓最秘密而安全的角落,就算有盗贼入户也不会想要搬走那叠过期杂志。网路中断的问题也就再没有发生,除了一次夏季雷暴后的停电,整栋楼陷入一片漆黑。我在黑暗又闷热的房间里默默地坐了半个小时,最终打算去天台乘凉。我走入没有光线的公寓楼道,一路摸索着爬到顶层,觉得自己的思绪仍然被很多问题截断着,像是过去两年慢慢垒出了一座小型水坝。到天台后,我发现周围一片楼房都失去了电力,只剩下街道上几盏流淌的车灯。天台西侧则已经有住户拿着罐装酒坐在一起,举着手电筒照向夜空,在百无聊赖中对着微弱的光柱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