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
He saw himself drowned in a lake. Heavy drops of icy water fell in a regular rhythm on his breast, and when I made him listen to the sound of the drops of water indeed falling in rhythm on the roof, he denied having heard it. (George Sand)
Dedicated to my dear friend W.
We didn't fly. We rubbed the ground.
6月25日
我醒来的时候,布雷已经在收拾厨房了。我们都在等一场降雨。这一年布雷的变化很大。我是出于不得已的好奇心才答应和他一起离开吗?我不知道。他看到我,露出抱歉的神情对我说,我们从今天开始,不要重复已经说过的话吧?我说好。我察觉到他有一丝羞愧,但很快藏好了。整个上午布雷没有说话,我奋力准备下个月的比稿,一刻也没有掉以轻心。
中午我独自出门去找了找阿莱霍德罗之前提到的海鲜集市。布雷不喜欢海腥味,要是他早点说就好了,我认识他没几个星期就向阿莱霍德罗报告说,明年夏天我就不去皮勒尔先生的据点了,另外,接力破案的活动也不要把我包括在内。阿莱霍德罗问我有什么另外的安排,我把手中新鲜的报纸摊开,像撑开降落伞那样举过头顶,在街上连连转圈。阿莱霍德罗也很高兴。我回答说,现在讨论还为时过早,但我一定会如实说的。
海鲜集市就在 V 市警局不远处的一个居民区附近。失望透顶,我没有赶上渔民向顾客讲授信风和洋流知识的时机。通常,据阿莱霍德罗介绍,这些渔民像是时刻准备默写气候地图那样训练有素,一有顾客前去搭话,他们就拿起处理鲜鱼内脏的尖刀在空中挥舞,留意看刀刃的颤抖(他们是故意的),陆地边界确实是这样破碎崎岖,跟不上节奏也不要紧,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鱼肉递到你手里,付你认为合适的价钱就可以了。不容错过!我说。我在路上一遍遍地预演这个画面,但等我到的时候,集市里只剩下几位年纪轻轻的批发商贩,他们像雪人一样,时而出现在层峦叠嶂的泡沫箱之间,时而在阳光下消散不见。我的唯一收获是一个短暂的对视,似乎还听见他们自顾自地感叹道,我们正忙活着呢。我居然能领会那个意思。我又不懂西班牙语。
临近傍晚我打算去清扫卧室,布雷在阳台看书。我捡到了布雷来 V 市之前的草稿本。里面凌乱不堪地记录了他的灵感和要紧事项。其中一页是这样的:
七月十三日/星期二,上午10:30/(一串数字)/但一切是/英文/三至六个月/居留许可/失控的
然后笔没有墨了。
6月26日
有时觉得我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整理完书房了。不止书和文献需要细细分类,这几年积攒的信件、笔记、草稿、定稿、曲谱堆满了半个房间,加上阿莱霍德罗时不时地搬来一些他的资料(是嫌我手头还不够乱吗),各处都可能潜藏着最新案件的蛛丝马迹,必须由我本人逐页侦查。首先需要梳理的是去年六月开始胡里叶塔在做些什么。楼下的住户近日里忙着改造西边阳台的围栏和装饰墙,从清晨动工到下午两点,三四点会准时在狗吠和摇滚乐中谩骂彼此。八月到十月我和胡里叶塔还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联络。我推测楼下的住户是一对同性恋,或者许多对同性恋,总之是发誓不会放掉彼此的同性爱侣关系(对外说是朋友也可以吧),而不是碰巧合租认识的室友。只有同性恋才会在谩骂对方之后把新搭好的围栏、空调架全部拆掉,扔到大街上,无穷无尽地耐心动工下去(异性恋则擅长一刀两断,这是我个人的见解)。有时我觉得性别运动也是这样兜兜转转。十一月,胡里叶塔和我说话的机会很少。我感到难过,说不上是因为胡里叶塔还是因为夏天即将被邻居毁掉。至于后面的事情,这么说吧,如果置身事外地加以评判,我认为那是一部所有人都如愿以偿的卑鄙喜剧。我时而觉得胡里叶塔和我回到了从前,时而觉得她很讨厌我——十二月之后胡里叶塔彻底不再写信给我了。一月初我把詹姆斯 { 莱特,迪基和劳夫林 } 的自选集归还到她的公寓门口,附了贺卡祝她新年心想事成。想到这我觉得干脆把整个书房烧了比较好。
6月28日
醒来时我心中出现的疑团:胡里叶塔是不是在去年六月就写完了《科尔曼一家的私人书信》?
于是我去检查胡里叶塔去年春天寄来的信,信里除了照旧写了写她的作息,还简短地提到她即将完成一部心血来潮的作品。我在回信里没有追问,之后的聚会里也鲜有机会问她近期写作是否顺利(我们从不互相打听这个)。我只是直觉她六月底如释重负。临行前我向她借《七海豪侠》的影碟,胡里叶塔的笑容像苔藓那样遮盖住她的平静,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和布雷单独行动而抛下俱乐部事务不管的这一冒举打算拿什么来补偿,带过去的书需要看那么久吗,先别高兴得太早,等我真的在海边待上一周就会后悔当初放他们鸽子。我精神抖擞地说,让我们看看夏天会发生什么。胡里叶塔点点头,我说不清那一瞬间我看到的是苦笑还是讪笑,但她随即舒展出真正的,凶猛、慷慨的笑容。
我开始发疯一般地在书房里找《科尔曼一家的私人书信》的稿件。我记得胡里叶塔在八月中旬给过我定稿,只是当时所有人都为洛雷图的去向忙昏了头,我看了几页,在一次闲聊中提到书信体小说很难把握第二人称削平角色冲突的危险可能。取决于你如何调度对话空间中的人物和观众,胡里叶塔说。让人物紧张而观众不知情,或者倒过来,让观众体验痛苦而人物懵懵懂懂,两者都是允许的,只是写法上截然不同。我不知道胡里叶塔选了哪种。我边找边在心中哑语:还有其他可能吗?让观众和人物都成为白痴(双方都心知肚明则不存在写作的必要),让谜题单独留存在故事之外,让蝼蚁们抬头看到一颗无法到达的太阳。这是你的计划吗胡里叶塔?
中午我和阿莱霍德罗通了电话。我请他去皮勒尔先生家找找有没有胡里叶塔的稿件。阿莱霍德罗在傍晚发来邮件说他找到了,附了一张他去邻市开会的近照,脸皱皱的,露出牙齿。他写邮件做什么啊?
6月30日
我起得很早。冰箱里只有昨晚剩下的提拉米苏和几瓣柚子,我一口气吃光了。中午之前布雷如果不去超市我们就饿着吧。上午阿莱霍德罗如约把《科尔曼一家的私人书信》的定稿带过来,顺便提了提下个月比稿的安排,他担心大家把这件事忘了。我问他最终胜出有什么奖励吗。阿莱霍德罗说,他正忙着整理俱乐部这几年的稿件,除了胜出的那一份,其余的他会转交给皮勒尔先生,然后大家就可以放心地分道扬镳了。我们写的都是些什么啊?阿莱霍德罗问。在语境之外的读者看来只是些碎片,我说,所以必须确保我们留下的是某个核心(如果核心存在),那是俱乐部最后的钥匙。阿莱霍德罗犹豫了片刻,眼神突然很凄厉(我猜他想说只要是钥匙就必须毁掉),又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我书房整理得如何,对最新案件有什么想法。开什么玩笑?这才刚开始一周。我很快把他赶了出去。
我用半天时间读完了《科尔曼一家的私人书信》。小说主体是四十九封信,其中二十七封由莱顿·科尔曼写给他妻子达西·科尔曼,剩余二十二封仍然是莱顿写的,寄给侄子爱德华多·科尔曼。至于莱顿有没有收到回信,达西和爱德华多是确有其人还是莱顿发疯时的痴想,甚至这些信有没有寄出,以及为什么取名叫《科尔曼一家的私人书信》而不是《科尔曼先生的私人书信》(私人这个词还有必要吗),这些问题胡里叶塔都没有回答。前半部分,莱顿试图向达西解释他为什么无法继续工作、无法维持一成不变的正常生活了。辞职后,莱顿搬到了一间市郊的公寓里靠自由撰稿维生,和一位年轻记者生活在一起。记者为了跟踪报道几起连环杀戮案早出晚归,莱顿偶尔帮忙归档,做一些交叉印证、核对信源的工作。中段的信件内容频频出现互文,莱顿一边为爱德华多解读他曲折坎坷的恋情,一边把记者的报道作为通信素材向达西汇报(以证明当初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时常把两个主题搅在一起,前后出现了奇异的共轭对话,好像收信人是达西还是爱德华多并不重要。在爱情和谋杀面前,莱顿感到自己的人生微不足道,只能在信里事无巨细地论证人与人之间流淌的引斥力是多么可怖——要么驱使人自相残杀,要么驱使人逃离。记者在完成报道之后就搬走了,莱顿在最后一封寄给达西的信里说他计划去邻市打一份零工。他计划向一切的反面走去。詹姆斯·莱特的《秘密感激之情》被肢解成短句乱序散落在信里,莱顿越写越平静。第二封:它们回望着我们。第三封:人的内心是黑蛇蛋的腐臭蛋黄。第五封:我们是人,我们甚至不满足于/自相残杀。第七封:尽管我们/和你一样清楚/我们原本可以逃脱。第十一封:只是一只蚜虫。第十三封:在清醒之中,他巧妙地从自己的同类里提取痛苦的意识。第十七封:马粪。第十九封:山坡上的那些鹿不知道地狱里有什么。第二十三封:我们是人/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得到。第二十九封:他是人类吗?我怀疑。第三十一封:我们本可以养其他的狗。第三十七封:带着干枯的眼睛蹒跚而行/走在雨中?第四十一封:上帝啊,说到这,我也会娶她/如果我有机会,而她又允许的话。第四十三封:我没有用处。第四十七封:如果我是月亮我会缩成一粒沙子。
晚上我把衣柜和储物间的杂物清理了一遍,为了尽力让自己不去想胡里叶塔,我逼迫布雷和我一起去超市,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学习冰柜除霜的步骤。布雷看动画片能不能把音量调低一点?
7月1日
吃早餐的时候我想到,胡里叶塔在去年九月提出解散俱乐部的时候,显然已经痛苦地坚持了半年(如果保守地从她动笔写《科尔曼一家的私人书信》开始算起)。阿莱霍德罗知道这件事吗?帕索知道吗?多纳托卢、洛雷图知道吗?
本周的目标是把除书房外的其他房间清理干净。布雷昨天下午把浴缸擦了一遍,今天在比利时输球后情绪激动地刷完了马桶,卫生间的任务大致完成。彻底入夏后我们几乎不使用厨房,三餐不是时令水果就是速冻食品。客厅的几大箱杂志很棘手,我和布雷既不想扔也无处赠送,每天都在其中抽两份各自做餐垫,在吃饭时竞赛从桂冠作品中挑刺(无疑是我胜出)。
7月4日
今天早上做了熏鳟鱼鸡蛋拌饭。布雷侧卧在沙发上大声朗诵倒装句排比:逝去的时光统统被人铭记于心,米亚也是(so was Mia),我也是(so was I),我们的星星也是(so were our stars)。我跑过去拥抱他。
下午终于下了一阵小雨,不到十分钟就停了。
7月5日
昏昏沉沉地睡到了中午。下午整理了洛雷图的信——一张前年的明信片(正面是一只鲜艳的猴子)和两封去年初的信——和他在疼痛研究协会的一些工作资料(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洛雷图是一个可爱的朋友。我们在胡里叶塔家初次碰面时他不太擅长聊天,一言不发得像个兔子。我表示友好地问了问他的研究方向,洛雷图说他主攻慢性疼痛,最近在学习纤维肌痛,一种患者描述痛觉后常被肠胃科、神经科、泌尿科或牙科医生标签为其他炎症或器官障碍的疼痛病症。疼痛学家的使命是什么?消除疼痛吗?不是的,理解疼痛。疼痛会保护你,失去痛觉的人变得脆弱。我让他列举所有的疼痛。洛雷图想了想说:疼痛的分类方法有很多种,常见的比如以位置、时长、程度来区分,也可以用疼痛感区分,只是我们现在所做的远远不够。疼痛感可以是:刺痛,切痛,灼痛,酸痛,绞痛,收缩痛,胀痛,发痒的痛,牵拉的痛,撕裂的痛,挤压的痛,跳跃的痛,钻孔的痛,抽筋的痛,闪烁的痛,颤抖的痛,悸动的痛,被敲击的痛,摄骨的痛,窒息的痛,刺耳的痛。还有疲惫的痛,虚弱的痛,隐隐作痛,我补充道。然后大家纷纷加入描述疼痛的队列。阿莱霍德罗:摩擦的痛,撞击的痛,离心的痛,整齐划一的痛;胡里叶塔:喑哑的痛,僵硬的痛,冷冽的痛;多纳托卢:一张一弛的痛,磁感的痛,点状的痛,线性的痛,球面的痛,棱锥立方的痛,素纽结的痛(什么),钝痛。等到大家都平静下来,洛雷图说:最后聊聊心痛吧。不由物理刺激产生的疼痛是如何运作的?神经科学和人类学的交集很美丽。还是说心碎吧,我说,疼痛听上去是可以忍受和管理的。洛雷图勇气十足地望向大家,或许他看到的不是一群潦倒愚蠢的年轻人而是来之不易的实验样本。心痛也是可以管理的,况且,一切事物都可以忍受,他说。正确。多纳托卢在他身后打了个响指。
7月10日
今天轮到布雷准备早午餐。我得空坐在客厅地板上翻去年的《黎明与物质》。这本杂志经营到现在还未停刊简直是一个奇迹。主编在前年(或是更早)向皮勒尔先生邀稿,皮勒尔先生推给了多纳托卢,多纳托卢推给了洛雷图。我相信洛雷图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频繁光顾胡里叶塔家,胡里叶塔劝他不要把写稿看得太重,原话是“逃脱读者是感人的第一步”,至于洛雷图后来写得如何,没有人关心。皮勒尔先生自那起就经常跟着洛雷图去胡里叶塔家,目的很显然是向俱乐部成员索要稿件,说是可以借此扬名,看到我们不屑一顾的表情,又补充说趁机训练出新的语言不是也很好吗?学习一门语言固然是难得的,卸载一门语言却几乎不可能,语言和病菌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沾染。胡里叶塔收下了几本旧刊,然后彬彬有礼地将皮勒尔先生撵了出去。再后来,皮勒尔先生先后找到了一些愿意短期供稿的青年作者(其中包括布雷)。几个月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心力交瘁的牵线活,继续埋头做他的存档工作去了。布雷用笔名在《黎明与物质》上发表过一首小诗,写的是一段失败的露水情缘,轻盈得不像话。那一期杂志不知道被我丢在哪里,找了一上午也没有看到。
7月12日
早上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阴的,不到半小时就变成了艳阳天。街道如同错误的折纸半成品等着被人拆卸。往港口的方向一直走,经过布雷的工作室(右转)和翻新不久的古董电影院(直走,第二个路口左转),沿着莫比特大道心无旁骛地走上二十几分钟就可以看到海面,这是我一贯的散步路线。我和阿莱霍德罗约在中午十二点半碰面讨论最新案件的进展,一小时足够了。阿莱霍德罗在这个案子上有所保留。时至今日我还能从他口中套出些新的细节,不想合作就直说啊,我迟早和他摊牌。
在这之后我去见帕索,把之前他借走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光碟取了回来(我想重新听一听里面的波兰舞曲)也顺便看看他的谐谑曲练的怎么样了。他下决心练《降b小调二号》是因为胡里叶塔和他分手,原因日后再说(如果值得一提的话),总之我当时作为朋友分别去看望了他们两位,刻意避免在帕索面前提胡里叶塔,在胡里叶塔面前则连布雷和我的纪念日也没有提,颇具奉献精神。帕索不出两周就可以磕磕绊绊地摸完乐章了,当然了,离严肃演奏还差得远,那时候他向我倒苦水三句不离胡里叶塔,练琴计划从隆冬拖到夏秋之交,在混乱中暂停了几个月,今年三月我听说他又开始不吃不喝地练习。今天,我和帕索一起坐在琴凳上,看他顺利完成了呈示部和中间部,第三主题处理得格外利落,第360-365节的转调和该部短促有力的末段相呼应,再现部不用多说,漂亮,掷地有声,继而是结尾。而胡里叶塔在哪里?胡里叶塔?我们一言不发地坐了几分钟,帕索把头埋得很低,我的大脑里浮现出阿莱霍德罗的脸,“胡里叶塔出现在我的梦里却不说话”,说完他用手指碰了碰眼睛,确保它们不再是湿润的。
晚上继续在公寓整理书房。我翻出了几册布雷在认识我之后写的随笔,有一些看上去是日记,还有一些短诗(自己在日落时变成一只蜱虫,房间里的家具生长出流线型外壳狂奔,诸如此类),明显被人传阅过,其中有几页被折起来做了记号,还有人在段落间隙写了零散的短评,大部分是夸奖。我一篇也没有读过。
7月13日
今天在书房里发现了一箱四五百页的书目登记文件,随手翻到的一页:
杂项(1946-1950)
第235个盒子:
妙书系列(2)
《ABC书》
《动物的故事》(妙书)
《睡前故事》
《孩子的第一本图画词典》(妙书)
《舒适的小农场》
《最受欢迎的托儿所故事》
《著名童话故事》
《贪婪的小狗和其他的故事》(妙书)
《喜宝河马》(妙书)
《兔子是如何骗过鲸鱼和大象的》(妙书)
《公交车上的珍妮》(妙书)
《因为不会唱歌而哭泣的小狗及其他故事》
《忘记如何吠叫的小狗及其他故事》
《赢得奖章的小火车——盖斯》(妙书)
《罗布童话故事》(妙书)
《快乐的追逐》(妙书)
第236个盒子:
阿尔布兰德·玛莎《耳语山》
大卫杜夫·亨利《世界箴言宝库》
迪斯尼·多萝西《刽子手的树》《邓尼根的女儿》
埃伯哈特·米农《白裙》
西萨内·弗朗西丝《肉桂谋杀案》
豪瑟·玛丽安《暗黑统治者》
欧文·伊内兹·海恩斯《女人们发誓复仇》
米勒·玛格丽特《春天的实验》
里德·道格拉《耻辱比比皆是》《疯狂交易会》
萨克特·伯特《大沼泽地黄金》《飓风宝藏》
香恩·蕾妮《克里斯托弗的妻子》
特罗洛普·安东尼《尤斯塔斯钻石》《维京出版》
我记起之前布雷写过一个谜面。一次系内聚会后,他兴致高涨地给我写了很长的信,说他这几天一直思念我,要我忘了什么都别忘记在回信里捎上去年节日在胡里叶塔家拍的照片。信件的腊封下方他写了一个矩阵:
0 1 0 0 0 0 0
0 0 0 1 0 0 0
1 1 0 0 1 1 1
字迹工整得不像是草稿。我检查了信件的角角落落,没有一处提到他为什么写这堆数字。我在回信中附上了胡里叶塔和帕索的两张照片,一张是胡里叶塔在阁楼向我们展示她的钢笔收藏,帕索在一旁挤眉弄眼;另一张,帕索铅直地倒在院子里,眼睛紧闭着,右手捏着一支空的细脚杯。当时我们和临时加入的几个朋友聚在一起玩击鼓传花,规则如下:大家围坐成一圈,随机抽出一个参与者坐到中央念诗,其余人挨个传递一本《米沃什词典》,一旦有人猜出诗歌作者,鼓声停止,手握《米沃什词典》的参与者就要即兴写一首诗。帕索是第一个被要求即兴写诗的倒霉蛋。他用力想了很久,横七竖八地倒在各处,表情痛苦,我则一门心思追着他拍照片。在信的最后,我恳请布雷不要再给我布置什么谜语作业,布雷乐在其中的样子让我很惶恐,让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够爱他。
7月17日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计划九月底去胡萨维克观鲸的行程。我快要忘记之前和胡里叶塔一起读《白鲸》的心情,只记得连续几天我们抱在一起为“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痛哭流涕。后来阿莱霍德罗透露说胡里叶塔十几岁就看过这本书了,我为此暗暗怨恨胡里叶塔,不过,阿莱霍德罗和胡里叶塔和我的交情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这便是三角友谊的绝妙之处,大家自动像漩涡那样以无尽的依恋、热情、嫉恨和贪得无厌制造出一场又一场空心战争。我刚和阿莱霍德罗熟络起来的时候,他和胡里叶塔正在共同计划为爬行俱乐部(当时还没有这个名称)写一份相对正式的宣言书,由胡里叶塔主笔,阿莱霍德罗当时崇拜科沃莱塔崇拜得要死,一心想着把“爱如同复仇一样困难且必要”偷偷加到宣言里的某个角落,不久就被胡里叶塔发现,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出现激发了他们重拾俱乐部事务的信心,三个人可以创建俱乐部吗,对此我将信将疑,不敢预想我们的故事就要降临、开场,而且终有一天要结局。不管如何,在那之后胡里叶塔自诩为爬行诗人,阿莱霍德罗和我都不会写诗,但爬行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就任由友谊日复一日地入侵。
7月23日
搬家的整理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按理说我应该尽快向皮勒尔先生交代一下离程日期,顺便问问阿莱霍德罗或者多纳托卢有没有兴趣接下我手中的烂摊子。我对多纳托卢不抱希望,洛雷图失踪之后他就像是所有人欠他似的没有再出席聚会。除了戛然而止的恋情,这一年皮勒尔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日渐衰败,多纳托卢去年底从皮勒尔先生的住处搬了出去,走的时候哭得很凶,皮勒尔先生的描述是“我担心他下一秒就要把内脏呕吐出来”。不过多纳托卢舍不得他的书房,偶尔要回去看看书。我们目前通过皮勒尔先生在中间递口信维持联系。我几次请教过他瓦格纳的前后期风格对比问题,每次他都回答得很详细,喜欢强调尼采和瓦格纳决裂之后事情有意思多了,并引语反问我“倘若毕竟能够完全理解这样一部作品(一种友谊),而不致把它的作者(我们的朋友)摧毁,我们(你,米亚)该如何解释这个矛盾呢”。这样的交流难以保证皮勒尔先生不掺入他本人的见解。我上次提问时,正在和帕索为莱尔斯塔勃和舒伯特的友谊界定问题争执不下,以及,托比亚斯·哈斯林格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把《飞鸽书信》囊括进去,约翰·加布里尔·塞德尔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氏?帕索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是友谊,很可惜,爱也不懂,更不擅长辩论。我让他说下去。我看帕索是想赢想疯了才讲出这样的混帐话:米亚,如果你想要杀掉你的挚友就先学着写诗吧,想要打败他们则大无必要。我又气又恼,隔日和再隔日都没有去胡里叶塔家(胡里叶塔早该让帕索收拾东西滚蛋)。第三天我的气消了。布雷和我,胡里叶塔和帕索找了家偏僻的咖啡店尝试写接龙剧本,把主人公偷情败露的故事写成了喜剧,在街边的横桌笑得东倒西歪,可耻地淋着雨回家了。一周之后,皮勒尔先生通知我说多纳托卢有了一些头绪,先是引博尔赫斯说“友谊一无所求便会自然建立起来”,然后对此批驳了一番,说朋友和仇敌是同样沉重的角色,如果非要择其一倒不如成为敌人(不像是多纳托卢一贯以来揶揄尼采的口气),或者是结成“战斗集体”,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胜任。不过要加入那种柔情阵营也是可以的,去追随纪伯伦(“当你与你的朋友分离时,不必悲伤”),追随雪莱(“你且入梦,再从梦中/醒来,醒来哭泣”),追随切斯特(“没有胜利可言/去谈论:一颗星星坠落,一个眼神/与选择签订盟约,我错将/贝壳当成了大海”),都是不错的选择。真正的危险是受《契约论》迷惑(“友谊讲求公平”)而误入歧途的老实人妄想从朋友身上获取什么东西,要我说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同样适用于《爱弥儿》教唆的爱情,卢梭即便在草堆里醒来第一件事还是去铺床单对吗。要不然呢!我一边撕扯着内心一边故作镇定地写笔记。慢慢地皮勒尔先生转述的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了。他提到既然现代婚姻等社会盟约的诞生归根结底是人们知道友谊和爱情并不万能,因此,如果用眼见为实的基础降格索取一些安全的,我们暂且说它是持久的吧,任人践踏的保障(可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没有理由以此去证明、或反证任何一种感情。其他制度化、社会化的情谊同理。具体参见阿伦特和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弄错了,海德格尔长久的沉默和事后谈或许正是爱情。(多纳托卢和皮勒尔先生中至少有一个人在胡扯。)我提醒他回到主题,皮勒尔先生说,舒伯特和莱尔斯塔勃之间的友谊不容置疑。不要受夜曲和诗歌的蛊惑,动用你的直觉啊,米亚。至于哈斯林格的画蛇添足(我持保留意见),我们管不着,要么是他眼里只有《天鹅之歌》的价值而不是别的什么,要么就是举手之劳,反正不是什么新鲜事,请不要少见多怪。
总之烂摊子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协助皮勒尔先生整理出的乐谱,诗人手稿、信件,磁带和唱片,哲学书,钢琴家、指挥家和乐团的采访录影带,还有我不想再碰的评论家文集、讲稿,等等(不包括流落在外的青年作曲家、古典乐研究者、业余爱好天才的笔记、通信),足够在 V 市开系列展览。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德奥浪漫派遗产的冰山一角,冰山一角的冰山一角,一粒灰尘,想到这我就情愿一辈子留在这里幸福又绝望地买酒喝。这样幸福又绝望的计划在我遇见布雷之后全泡汤了,长话短说,我认为爬行俱乐部和布雷之间有着某种诡怪的联动,至少是超出我和布雷之外的某种联动,有一个更大的、我摸不着的磁场在指挥着一切腾挪逶迤的节律。
另外,去年夏天皮勒尔先生把大家召集过去说了些什么?
7月28日
这个月的比稿三天后就要截止了。不知道帕索交了什么,阿莱霍德罗估计会交重写的《半途而废》;说是公平竞赛,其实我听说阿莱霍德罗已经决定采用多纳托卢几个月前完成的独幕剧《透明的心》作为俱乐部解散宣言书或者解散贺辞(取决于成员们当天的心情)。我和胡里叶塔在多纳托卢构思大纲的时候就听他说过几遍,这是两年前的事了,胡里叶塔兴奋异常地鼓励多纳托卢放胆写下去,只管耐心写,而且不要提前于读者知道它的最终形状。多纳托卢诚恳地接受了意见,可是一直到去年初也没有再向我们提起这个剧本。六月,多纳托卢似乎想要完成这个作品,但在那之后事情失去了控制,首先是七月中旬开始谁也联系不上洛雷图了。整个七月我和布雷躲在波罗的海南岸的酒店里看书。布雷拼尽全力地阅读《战争与和平》,我的进度破碎一些:《囚徒》看了一半,《群魔》看了不到一半,《死于黎明》看了几页,阿赫玛托娃的作品一点儿也看不进去,其余时间都在写。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来海边呢?大海是逃离平庸的借口吗?回程前一天,布雷突然感叹道(就在我以为他要提出分手的时候):人们既然不珍惜昼夜平分的季节,就不会珍惜平衡对称的结构,而在夏天,一切都是失衡的。我感觉布雷正在缓慢地经历一场离别(但不是和我),为此我在飞机上失魂落魄,把写了一个月的稿子落在了机场(也可能根本就没从酒店带出来)。一到 V 市我便全身心扑到洛雷图失踪的案件上,细细拷问阿莱霍德罗关于皮勒尔先生据点的情况。八月,情况没有好转,多纳托卢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也沉默了,帕索开始酗酒,到月底他已经完全不碰琴,手指软绵绵得连字也写不好。九月,胡里叶塔说大家还是停下来吧,十月和十一月是噩梦般的煎熬,十二月中旬,我去胡里叶塔家提前过完了节日,多纳托卢没有到场,阿莱霍德罗正在琢磨瓦莱罗,一个洛雷图在据点过夜时反复提到的名字,阿莱霍德罗说,他就要破解出什么了,瓦莱罗和特里亚纳在《黎明与物质》合作发表过昙花一现的惊人诗作,期刊因此吸引了很多读者,只可惜在那之后两位就决裂了,瓦莱罗消失,特里亚纳后来发表的《隧道静脉》和《屠城》反响平平,有人说他的天才像瓦莱罗给他的爱那样有限,正如《屠城》里最后一个死去的人物的念白:我知道无条件被爱的岁月已经结束,我可以借此活下去,却再无可能重获自由。十二月下了不少雪,多纳托卢只知道拼命写剧本,谁也不见。一月初帕索对我说他好多了,眼神如同沙漠,我很担心他,更害怕在这样冲刺式的分崩离析后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一月二十日,胡里叶塔死了。
7月29日
不出所料,昨晚我梦到了胡里叶塔。我梦见自己和她像以往一样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胡里叶塔晃动着她的恶魔裙摆走在前面。她一直在大笑,和迎面走来的每一个行人打暗语似的轻轻击掌。这一路上我们看到了什么:推销天堂的电视广告,电视里女人用手指轻轻戳一戳男人的肩膀,男人砰地一声爆裂成果冻、匕首、塑料积木,最不幸的情况是变成喋喋不休的收音机,无数对铁血又益智的父母在暗夜里交媾,肉食主义和素食主义者密谋安排上下议院的席位,断头国王的颈动脉喷泉,不流血革命家和独裁者的眼泪汇流成小溪,人类牙齿进化出的功能之一:安息按钮,身无分文的老人对着布施者嚎啕大哭,警察伪装成敌人,敌人伪装成警察,有人在低声呢喃死亡人数,接连不断地报出质数,质数,无穷大的质数,也有人在提问:那就是说,如果自知愚蠢就不要加入对话,是这个意思吗?如果权力不复存在呢?公共的恐惧只是美梦一场吗?一个人可以徒手毁掉另一个人吗(答案是肯定的)?沉默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吗?是唯一的选择吗?魔术呢?立定跳远呢?巴塞罗那的海鲜粪便呢?你确定这就是你要找的诗人吗?最后所有人破涕为笑,共同加入了胡里叶塔,排列成鳞次栉比的鹅卵石。胡里叶塔一直在笑,从我们身上飞快地踏了过去,没有一次回头。
胡里叶塔到底想要什么?在我看来,她早就拥有了很多我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东西。胡里叶塔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爬行诗人,而且看透了自己的才干,敏锐而温和。阿莱霍德罗私底下赞同我的看法。这一切不是很可疑吗?他说。我跳起来。当时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我惊奇地发现阿莱霍德罗的步调和以前不一样了,原先他走起路来像雏鸟一样雀跃,今天却很沉稳,每一步都踏向纪念碑似的郑重其事。我才意识到我是这样珍重阿莱霍德罗,珍重我们之间的默契。好啊,那么最新案件就是胡里叶塔的自杀,我忍着泪说。阿莱霍德罗无可奈何地望向我。几星期后我们在例会里正式提出这个想法时,其他成员无心参与,反正有人叹了口气,追索细节的任务于是落到了我和阿莱霍德罗身上。
7月31日
醒来后我冷静地读了一遍《透明的心》的定稿。总体来说是一部头重脚轻的独幕剧。开头是一个长篇背景铺垫,用细体字附在人物介绍后给演员或读者作参考,但不以旁白或任何形式传达给观众。显然,多纳托卢既不关心最终呈现的作品是否方便理解,也不关心独幕剧中人物响亮的告白是否同等响亮地回荡在观众心中(像他写谜语诗一样歇斯底里)。多纳托卢写故事的习惯和胡里叶塔很像:折磨人物不倚仗某种先验的悲剧性(例如“这个可怜儿注定失去他的此生挚爱”),不借助某种不可抗力来挑衅读者。相反地,他们动不动就让人物获得幸福,让人物心安理得地胜利或毁灭,写得分外慷慨而且恶毒,甚至会在打碎高脚杯之前提示说:这不是它的命运,它本应该完好无损。
故事发生在 V 市。男主人公基弗和深爱他的埃弗雷特结婚数年,没有子女但生活充实愉快,而基弗倾心于乌尔里希这件事始终是个秘密。埃弗雷特在五年前因病去世,两年后,基弗挣扎着与乌尔里希恢复了联系,得知她即将结束一段失败的恋情。在那之后基弗定期给乌尔里希寄信,有时是厚厚一沓诗抄,有时是一行字,“最漫长的白昼即将到来”,简短至此。乌尔里希和他不远不近地保持着通信,突然有天写了一首蹩脚的诗歌并坦言说人生失去了控制,就在基弗打算吐露自己的秘密时,一个外乡人横刀夺爱,顺理成章地与乌尔里希成婚、生子,而乌尔里希再一次坠入爱河后,寄来的信中无一不洋溢着空前的快乐。基弗陷入了平静。他独自计划赴死的晚上,公寓内闯进了一个满脸是血的自称是基弗旧识的青年,要挟说要么立刻归还欠款,要么只有死路一条。房间里的一切任君挑选,基弗说。继而他看着青年翻箱倒柜地搜刮财物,任由青年践踏埃弗雷特的遗笔、乌尔里希的诗歌、还有他自己的信。基弗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天真烂漫的、公平的偿还,接着他感到有点儿无聊,一声不吭地留下钥匙,从此消失了。
独幕剧从开场到结束只有那个强盗青年随机翻阅铺散在地面上的信笺。落幕前,他放声朗读乌尔里希的诗:
哑巴何时开口谈论
她的洞穴印章、
和牙刷,
当她等待答案——耐心地
她不再绝望。
因为空无、
空无一人
8月2日
昨天的梦:一个名叫奥蒂利亚的男人和一只名叫奥蒂利亚的猫蹲坐在长椅上对话(男人也蹲坐着,双手握拳杵在大腿根前侧,尾巴骨悬空)。男人:我认为本世纪关于性别问题的理论斗争毫无必要。我赞同女性是更智慧的。我不相信除我之外的人发表的断论。猫:这三者是可以同时成立的吗?男人发出轻微的故障声,继而重复了一遍他的观点。猫舔了舔前爪。
上午我意识到已经八月了,距离租约结束还有两周。书房的整理进度仍然滞后,我一面不许布雷乱动书房里的文件,一面越来越不愿意独自面对它。显而易见的难题。我们把其他房间又彻扫了一遍,把沙发和餐桌用透明塑膜裹起来,等二手买家随时来取走。为了提前适应家具搬走之后的空房间,这一周我和布雷共同养成了席地而坐的好习惯,昨天,我们发现平躺在地毯上更快乐,于是用爬行动物视角重新探索了公寓,在餐桌底下、沙发后侧、落地灯脚边、烤箱前、浴缸里、盥洗池底部的进出水管中间,我们看书、亲吻,想象不再需要直立行走,也不曾认识任何一个人。今天我们背对背靠着茶几前后侧看书。布雷突然开口说他梦见了许多背影,他拼命追到人群的前面,发现那些人的正面仍然是背面,他心急如焚,用俯角和仰角看了几遍,也全是背面。他急得大叫起来,转过身来啊!没有人理他。只有无数个后脑勺从四面八方一高一低地涌来。我回头问他后来怎么样了。布雷起身看着我,眼睛是红的,语气却很轻松。最后他变成了只有正面的人,布雷说,他的背面也是正面,脚底和头顶也是,张开嘴、摊开手掌、露出胳肢窝出现的都是正面。
8月5日
今天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意味着近两个月来我的工作全白费了。
第一件事。上午我让阿莱霍德罗来公寓取走一些闲散的文件,可以扔掉也可以换个地方堆起来,任他处置。阿莱霍德罗大清早浑身是泥地出现在公寓门口,一瞬间我以为他是从车祸中顽强不屈地爬过来的。我一夜没睡,阿莱霍德罗进门就说,昨晚我在皮勒尔先生的据点找洛雷图去年夏天带过去的书,我记得一本是《存在与时间》,还有巴赫金全集的其中一卷,那本他没翻几页就消失了,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在海德格尔的书里做什么记号,折角也行啊,只是我连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这些记忆难道是错误的吗(我摇头)?凌晨三四点我打算回家,当时下着大雨,我站在门口等雨歇息,站着等了一会儿就蹲下来了,接着我又坐到石阶上,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旁,把屁股尽力往中间挪,用脊柱勉强支撑起一个倾斜的三角,风从石阶和我的后背中间穿过,雨滴,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清楚地感受到雨滴。再然后我想躺下来,仰面躺了一会儿,趴着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几次,我发现自己滚到了道路中央,天就亮了。我问他这和最新案件有什么关系,洛雷图和胡里叶塔之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阿莱霍德罗抿了抿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递给他洁净的毛巾和外衣,等阿莱霍德罗收拾完之后接着问:胡里叶塔和他最后一次碰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我是不是可以顺势停下来?他的《半途而废》是不是果真半途而废了?你弄错了,米亚,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停下笔啊。阿莱霍德罗把头发里的沙子抖出来。爬行俱乐部不能没有胡里叶塔和洛雷图,但是我们——我和你,还有帕索、多纳托卢——我们大可以失去彼此而继续生活,不要把先后次序弄错了。阿莱霍德罗平静得像在说梦话。这怎么可能呢?我焦急起来。难道是我遗漏了什么吗?还是说阿莱霍德罗和胡里叶塔早就预想好了(甚至约定了)几年后的僵局,暴露出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我死死盯住阿莱霍德罗的眼睛不放,阿莱霍德罗的表情很蹊跷,说话时不直接看我,不说话时又用目光抠我的脸,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痉挛、急剧收缩的声带、一个永不结束的哈欠,我想呕吐,我想让他乖乖坐着不要抖腿了,整个房间都在剧烈抖动他没有发现吗?我想命令阿莱霍德罗立刻去楼顶倒吊着交代胡里叶塔去年和他的所有通信,一字不差地通通告诉我,现在压根不是学习写诗的时候。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了半晌,直到我说:这样吧,我们继续整理文件,其余的问题先放一放。阿莱霍德罗同意了。我知道我们两个都在暗自不快,但我更清楚的是,今天不论阿莱霍德罗说什么,作何反应,我都不可能若无其事地维持我们的友谊了。谁知道他接下来吐出的话更让我心碎。阿莱霍德罗说:我变了,米亚,我原本以为胡里叶塔和帕索分手之后,大家照样可以合作破案,爬行俱乐部怎么会解散呢?我宁愿我们一辈子匍匐在地,把诗歌咽到肚子里也不规规矩矩地交给皮勒尔先生。现在我受够了。我当然不是指我受够了俱乐部成员,大家的才能毋庸置疑,如果洛雷图某天出现,他可以替我作证:我不会拿我们的情谊赌气。去年我和多纳托卢约定去墨西哥城,多纳托卢那个胆小鬼只会磨磨蹭蹭,但我已下定决心非要找出特里亚纳的秘密信件不可。那毕竟是最重要的线索,找到它我们就可以知道瓦莱罗的身份,还有那位只写了一本小说的格斗作家,他到底在搞什么?如今这些都没有希望了,米亚,我现在相信残忍和错误你必须选出一项。
第二件事。送走阿莱霍德罗之后,我和布雷打算把露台的盆栽处理掉。我们找了一片光照充足的野地把它们移植过去(其中几棵快枯死的就算了),难得地劳动了一整个下午。忙完这些之后,布雷说觉得我好一些了,我问他具体指什么,布雷说我看上去更轻快、也更坚强了,不久就可以完全恢复了吧。我不确定,我说。我把塑胶手套浸到盥洗池里,看着空心的手浮起来、同时我实心的手沉下去。我想象自己快要溺水,河水倒灌进入鼻孔、鼻腔、鼻窦,最后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入了脑底似的让我的头嗡嗡震疼(要是洛雷图还在就好了)。然后我居然真的呛了出来,蹲在地上干咳。我记起多纳托卢说过:要不然我们只能活活溺死,那或许是更容易的。维持现状也很容易,我说,可我不会同意死亡只是便捷项,这话未免太轻蔑了。谁说了算呢?胡里叶塔拍了拍我的额头,我也拍了拍她的额头。微笑和细菌一样布满现场。这一刻我疑心自己什么都没有搞懂,这些天的整理工作只是为了维持日常起居而装模作样地进行着。我对胡里叶塔的了解没有丝毫变化,身边朋友的面孔则一个接着一个地放射出金属光芒,在高温锤击下纹丝不动。
8月7日
上午看了《角斗士》。午餐我独自解决了鸭胸肉脯、半个血橙和昨天吃剩下的白披萨饼。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布雷已经为东斯拉夫区域的流氓殖民主义吵起来了。最后争执到很浅显的(也可以说是根本的)分歧时,布雷轻描淡写的口气深深刺痛了我。我试着告诉他,所谓的保守自由派作风并不会确保他的高尚,拥有名义道德之后(如果他真那么想要的话)愈加关键的问题是,应该由谁来决定开口说话的次序,继而是由谁掌握初始论据、由谁裁判、由谁审理死亡。布雷打断我说,这个不重要,不存在关键问题,就算无法论证这一切我们照样可以活下去。我立刻明白了布雷正关心的事情是完成自己的漂亮独白,忍不住失声喊道:谁先把争论推向虚无谁就是懦夫。布雷冷冷地说,我没有异议。
事实上,最后的角斗士,最后的浪漫主义者,最后的爬行诗人,我们都不会有机会看到。人类注定匍匐在地,面朝共同的地心。登山或飞行也不会解放我们。高度、等级制(即便是美学、道德意义上的等级)对我们来说一文不值。爬行俱乐部是因此才会建立起来,在第一次聚会喝酒时成员们已经能够异口同声地喊出:我们没有飞行,我们贴着地面,酒吧老板很识趣地切入了《第九交响曲》,至少那个时候我们相信“全人类皆成兄弟”。次年,布雷在送给我的笔记本里写 No volamos, nos pegamos al suelo。我让胡里叶塔翻译给我听,胡里叶塔啜饮着苦艾酒笑个不停。胡里叶塔说:鬼知道布雷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如果他想要加入我们,就让他先把叶芝和特里亚纳的诗通通丢掉,也不要再举办可笑的年度诗歌评选赛了。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被他迷住。我不服气地起身去倒了一大杯酒,回答说我从不思考自己为什么坠入爱河。即便布雷不是爬行诗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匍匐在地,取笑我们的作品毫无格律(我为此和他冷战过很多次),挖苦说我们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依然爱他,这一点不会改变。夕阳的光线把整个厨房照得透亮,好像整栋房子是一颗正在失去颜色、失去形状的心脏。百叶窗和壁灯之间的那幅画,忽然间我认出那是达利的粗糙仿作。胡里叶塔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我不知道是悲伤还是,还是说她在那个时候就看到了巨大的空洞,俱乐部的空洞,我们之间的空洞,布雷和我,阿莱霍德罗和我,帕索和她之间的空洞。
8月13日
昨晚做了很长的梦。在梦里,俱乐部成员的面孔迅速老去,数不清的褶皱和老人斑和冒着烟的滚烫泥土,一层一层地蒙上我的脸,阿莱霍德罗的脸,胡里叶塔的、帕索的、洛雷图的脸,所有爬行诗人的五官纷纷掉落,嘴唇对嘴唇,嘴唇对眼珠、嘴唇对鼻孔、耳垂和耳廓、眉骨,搅拌在泪水和口水里,沼泽一般地互相亲吻。只有布雷的脸丝毫未变,年轻、恐怖、完整、干燥。我醒过来,蹑手蹑脚地去开灯。凌晨四点。
这一天漫长得让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布雷归还公寓钥匙后,我们敞着门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我记起我和布雷的初次碰面并不愉快,布雷只顾着谈论诗歌评选赛的淘汰作品,差点和胡里叶塔吵起来。诸如此类的麻烦事还有很多,但不会妨碍夏天到来,大海、天际线、爬行诗人,还有其他一望无垠的事物把小小的酒店包围住,把我们包围住。问题是,这一年我们在等待什么?等我们当中的某一位率先挣脱吗?
8月14日
傍晚我和布雷去阿莱霍德罗家赴约。帕索,还有大半年未见的多纳托卢都已经到了,和阿莱霍德罗嬉皮笑脸地挤在一个双人沙发上。多纳托卢看上去比以前更瘦、更挺拔。等炖肉的时间里我们不停喝酒。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觉悟者恒幸福”,大家便一发不可收地叙起旧来,布雷和多纳托卢聊起了去年的球赛,帕索和阿莱霍德罗歪在一边手脚并用地辩论着什么,话里出现了“终极目标”、“惯犯”、“纯熟程度”、“拿捏”(还是操纵?)、“毫无逻辑”、“无病呻吟”、“幸亏”这些词,接着他们开始不耐烦地互相插嘴,交换搭档,交换话题,交换酒杯。没有谁提到七月比稿的后续。某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直到大家惊恐地承认胡里叶塔和洛雷图不会离开我们,但不知道该如何证明或理解这件事。仿佛我们第一次借用彼此的身体照镜子、第一次感知恐惧、触手可及的黑暗。这时我产生一个预感:我不会再见到任何一位爬行诗人了。有一种显著的、根深蒂固的意志力开始生长,这种冲动越是强烈,就越是提醒我另一方并不在场,直到我近乎透明。我想象自己涣散地漂浮在胡里叶塔、阿莱霍德罗、帕索、多纳托卢、洛雷图周围,或者仅仅是漂浮在布雷周围。然后我感到自己透不过气,只能吐出几个音节:谢谢,再会,谢谢。阿莱霍德罗吓坏了,布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欲言又止地走进了厨房。帕索和多纳托卢醉倒在地,抱着胡里叶塔的相册一起唱我们刚认识那年共同写完的《赛跑尤金》(不久前发表在《黎明与物质》,杂志社把样刊寄到了胡里叶塔家,采用了我们荒唐至极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