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福中

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林文感觉自己左胸偏下的部位会轻轻抽痛几次,像被人用指腹从胸腔内侧向外摁几笔,两三秒便消失。林文给江岷宇打了几通电话,对方没接,林文才想到这是江岷宇的旧号。上次见面没留新联系方式,都觉得小地方人际攥得紧,要找人不是什么难事,且看决心。次日中午林文约了去理发。结完账,熟悉的女发匠盯着她颈窝的青疖问,上次来时没有这颗疖子,要不要去看看皮肤科医生。林文随口说没注意。发匠不依不饶,问她住在几区,赶紧去附近找间诊所,别是感染了什么疱疹,看颜色不像,不过还是得请医生看看。

林文半年前自行挤掉了右肩上的一颗肿粒,起初她任由它长着。周末照例和母亲余敏视讯时,林文得知外婆在郊外看好了墓地。卢一衡他妈妈也葬在附近,余敏说。林文问卢一衡最近怎么样。余敏回:没联系,偶尔走路碰到,他和他阿姨住在一起。余敏和林金洪每天晚上都散步。林金洪总是走得很急,余敏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有次林金洪跌了一跤,倒在草坪上,幸亏手机没有摔坏,余敏给林文发信息说,今天风很大,和你爸散步提前回家了。傍晚林文醒来时,觉得身体微微发热,起身去开了窗,一边按摩肩颈一边摸到了那颗肿粒。肿粒已经露出脓头,灰黄色一小颗缀在中间,林文对着镜子安静地挤了个痛快。家乡是这样的一个小地方,走走路也能碰到旧邻居,这么碰几面就会聊后事。林文用指甲南北东西一掐,胶冻状的泄物冒出来,如此几回,肿粒便陷落下去,变成黑紫色的一记小疤。林文想到卢一衡左臂有疤状的胎记,幼年去他家做客时,她留神看了好几眼,对方以为是林文落棋恍惚,以为她性慢。卢一衡家住二楼,林文家住三楼。放学回家,林文经常见到卢一衡家门敞着,一股木香,走完剩下的十余级台阶也还能闻到。林文习惯在自家门口停下来,细细闻那阵木香,有时祈祷林金洪晚上在外面吃饭,有时惦念着再去找卢一衡下棋,但鲜少心想事成。如果林金洪的皮鞋已经摆在门外,林文则会毫不停顿地开门进去,径直去房间写作业。余敏在厨房准备晚饭,兴致高处和着磁带唱歌,翻来覆去是《相约九八》、《愿赌服输》。林金洪斜卧在客厅的皮沙发上看五点档,“喜欢看那种打打杀杀的”,余敏说,“且打”,林金洪和正派角色同仇敌忾那一会,露出片刻松快的神情。

林文原名叫林文卿。林金洪最初取了林卿,听算命的说女孩用双名更顺,祖父母添了个文字在中间,要她卿巧成文。林文不喜欢卿字,高中毕业后改了名,脊骨仿佛轻半截,署名时“文”的短捺也更舒展一些。本科毕业,林文先去美国读了两年硕士,回国后在上海换了两家外企工作。一年半后,林文不声不响地辞了职,赋闲在家。林金洪起先说林文受不住挫折,不用问,肯定是被领导训了几句就不干了,心气太高,从小到大的毛病;过一阵和亲戚同桌吃饭,亲戚说小女孩找份离家近的工作没什么不好,林金洪这才客客气气地接了酒盏,笑得像林文辗转这几年总算走他心坎上去了。余敏倒一直很高兴,说她很了解林文,很明白林文在做什么。当林文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时,遥远的客体越过她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神秘又透彻的爱包裹着她,林文想,而她包裹着一团脓浆。

卢一衡和林文念同一所小学。母亲去世后,卢一衡和父亲从城南搬去城西,初中按片区分到了另一所学校,高中和林文考入了同一所市重点,时隔四年又打了照面。高一下临期末那几周,林文找空教室自习,有次撞见卢一衡和一个瘦高女孩在靠窗的角落,贴着坐在一起,一张脸惊奇,一张脸羞赧,另一张脸费解。林文后来从多张口舌中拼凑出一些卢一衡过去几年的经历,初三留了一级,体育加分进了重点,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他爸想让他出国他不肯。肯定是为了女朋友留下来啰,胡舒媛抿抿嘴。林文觉得留不留都正常,胡舒媛觉得异地恋没有希望,无法触摸的恋人早晚会分开。林文走着走着突然说她要去还书,上周就到期了,阅览室的老师跟她催了好几次。胡舒媛问什么书,林文说《忏悔录》,托尔斯泰那本,看不大懂。

林文之前借过《浮士德》,被林金洪训斥一天到晚看闲书,她就没再把课外书带回家。林金洪觉得读《史记》最好,林文历史学得差,做文言文题也总丢分,一定是国学经典读得太少。学习之外,林文更不好管,幸亏在家里有林金洪这块咸菜石头压着,否则无法无天,哪里有正常小孩的样子。这些话在节日的访客面前抻几个来回,必能讨回对方驳一句,都考进了市重点还不满意,身在福中不知福。主客继而和乐融融地祝酒。林文咬着言语中的福字,脑海里浮现出梅菲斯托,回房间翻出林金洪买的钢笔,写了几个渗到卷底的字,恨不得把自己也浸到墨胆里。因为喜欢穿黑色,小学同学给林文取外号“乌鸦”,她分不清别人是笑她衣服老气还是肤色深,一律冷脸刺回去。只有在下棋的时候,林文愿意拿白子等卢一衡开局,几次眼见棋面黑压压的快输了,林文却感到很安心,醒来发觉是梦,夜色如墨。前年余敏和林金洪为房款吵架,余敏想把之前一间老房转手卖掉,林金洪执意要等拆迁,说新房首付就跟余敏父母借十几万先垫着,借贷和市区规划他都懂得多,自然要听他的。余敏说现在住得挺好,大不了不搬了,未来也可省几年房贷。林文看着林金洪从窗边猛地转过身来,先摔了近处一盒白棋子,毒骂了几句,接着把未封盖的黑棋子也踢翻在地上,折回房间抽闷烟去了。林文和余敏一起趴在地上捡棋子。沙发、茶几底下,电视柜、书柜背面和墙之间的一寸缝隙里,平日被余敏抹得干净,棋子掉进去也尽可以徒手去摸,冰凉的一小片,圆圆整整。那天起林文没再找卢一衡下棋。后来在初中打扫包干场地,林文突然想到家里的棋盒碎了一个,完好的那个棋盒里装着黑棋子,可是白棋子去哪了?林文就是想不起来。林文当即决定不扫了,任由堆好的落叶被风吹散,拖着空簸箕交了差。一起值日的江岷宇问,卫生扣分怎么办?林文说落叶是扫不完的,塑料纸捡干净就行了。江岷宇说,等树叶掉光了,他想带林文去爬霁山。林文问等树叶掉光了爬山看什么。江岷宇说,一片空的才好看。

江岷宇高中没考上市重点,在城西一所普高踏踏实实读了三年,周末有空就找林文出去吃饭。有时林文叫上胡舒媛一起,有时胡舒媛叫上她男友一起,四个人紧靠在卡座里的时候,林文想到高一撞见卢一衡时他那张费解的脸,像一块山阴的石头,风和光线从山体后侧方切过。江岷宇和卢一衡也不是全无交集。卢一衡搬家后的住址和江岷宇的高中隔一条街,两位在球场见过几次,在早餐铺门口排队时也见过几次,但从没搭话。胡舒媛某次和男友去城西看电影,碰到刚打完球的卢一衡和江岷宇汗淋淋地站在路口等红绿灯,以为他们认识,几周后聚餐就顺口提了卢一衡,问江岷宇下次打球什么时候,如果有校际联赛就好了。江岷宇问卢一衡是谁。跟你打球的那高个,胡舒媛说,我们学校的体育生,林文卿也认识。林文在一旁点头。江岷宇答,联赛没听说过,真要有也不一定选上他。胡舒媛说,选上了让林文卿去给你加油。林文侧头看江岷宇,江岷宇显然咽了句话,表情又笑又惊,迟疑后抛了句玩笑话回去,林文的脸色才缓和一些。

林文喜欢看人举棋不定、欲言又止。几年后回忆江岷宇和她从初识到成为朋友这一程,正是因为各处影影绰绰,林文才觉得走几步险棋也无妨。卢一衡身上则没有这些模糊犹疑的影子,对不愿提及的人事一概缄默,落子求快,就算一时粗心出错,输棋也爽利。小孩下棋,除了计分就是投一些钱财之外的赌注,输家在校服背面画乌龟,替赢家写手抄报作业,诸如此类。卢一衡有次因输棋被差去林文班里擦一星期黑板,用湿抹布写林文名字到一半,被下堂课的老师轰走了。林文彼时的名字还拖着卿字,同班有位男生叫林齐新,和卢一衡是表亲,“文”字撇捺中段淌下几行水就是“齐”字,班里大多以为表兄弟间恶作剧,林文隐在笑声里眯着眼看“文”字的短捺,在角落反光。林齐新上到初三出了国,卢一衡父亲借例劝卢一衡也尽快去准备语言考试,每次都被卢一衡几句话顶回来,僵持到最后,林齐新母亲出面说,小孩愿意留下就由她来带吧,替姐姐照顾小孩是应该的。

卢一衡的母亲在林文五年级那年出车祸去世。之前她倒车出过一次小事故,入库最后一脚踩混了刹车和油门,猛退到墙上,人倒没什么大碍,车后保险杠受挤压变形,左后车灯罩也裂了一点,送修费用大概两三千,保险公司赔了一半。余敏当晚在饭桌上提到此事,说她不太敢开车上路,别说事故,刮蹭一点都麻烦得不得了,也怕自己开太慢堵了车道。考了驾照不上路,林金洪的脸皱起来,几口扫完一小盘腌菜拌饭,把碗筷一放,起身走了。家里大大小小出门都要劳驾林金洪开车,听他边敲喇叭边骂“死人”,要么开一条窗缝把烟屁股扔到车外,要么摇下半扇窗冲邻道司机甩脸。在外读书这几年,林文每周和余敏视讯,像定期搭乘一辆注定堵在路上的车,林金洪在画外一同堵着,在林文不闻不问的时空里喷射愤怒。余敏说多亏有你爸,不然我去市里配药得转几趟公交车,去超市也要人接送的。林文不说话,从那时起察觉胸口下方的抽痛。日记里,林文假设每天有百分之十的人口在同一时间掉一根头发,因痛感微小短暂,无人言及,世世代代便可昏迷在一轮巨大时钟的刻度里。林文试图寻找这类微不足道的刻度,某种一旦被意识到就无法忽视的节拍,某个滴漏,然后叫它暂停。但多数时候,林文只能在剧烈撞击的余震里保持一些意识,所以当久别的旧邻居重回视野,朋友在笑谈中提到这位扎眼而沉默的体育生时,林文再一次觉知到那样的晃动,并重新确认它从未停止。当晚分别时,林文低头说只要是竞技她都有兴趣,输赢是一回事,与对手相惜相重是另一回事。胡舒媛说,都认识认识。江岷宇说不急。

林文在次年元旦应约和江岷宇去爬霁山。凌晨四点,二人从市区骑自行车出发,在城北入郊的公路上骑了半个多小时。去程上坡,林文穿着薄羽绒外套出了一身汗,脸被风吹得有点疼。江岷宇骑在林文后面,再往后是旧年的夜色,偶尔有车打着远光灯经过,林文的背影会短暂地明亮一会。霁山只不过是海拔几百米的小山丘,一小时左右就能够登顶,江岷宇此前和朋友爬过几次,轻车熟路,但林文是头一回爬,反复问离山顶还有多远,再这样走下去她明天就得躺着。江岷宇说,这才爬了二十分钟,还有一半,还有三分之一,就快到了,走过前面那个亭子,没几步路就是山顶。到达之后,江岷宇说,现在山顶终于消失了。林文说,怪不得你喜欢爬山。江岷宇说也没有那么喜欢。林文问,上山和下山硬选一个呢?江岷宇说下山,但为了下山不得不先上山。林文说反过来也是一样。江岷宇说还是有点不同的,喜欢上山的人可以即刻满足,而喜欢下山的人只能先等等。林文说,从半山腰出发就可以都满足,但是人和人要分别。新年的太阳就这样升起来。在之后两段不算顺利的恋情里,每当林文怀疑自己总算趋于正常、可以与人建立联系时,她会记起当天下山回家那段路程。天光大亮,林文和江岷宇蒙着雾气沿原路折返,回程中遇到早起正往上爬的行人,大部分是衣着透气的中年人,洋溢着新年的喜悦,每张脸上都写着身在福中。林文没有回头看江岷宇的脸,只觉得自己也正在一步步走向这种幸福,身后的山顶重新浮现,离她越来越远。林文说不清自己是喜欢上山,还是仅仅喜欢上山途中的预期,尤其当攀登和坠落互为预期时,林文好像才明白江岷宇所说的“山顶消失”。这就是她决定分手的时刻,也是幸福开始的时刻。为了再一次,再更多次拥有这些,林文知道她总可以重新开始,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辞职后,林文在朋友家借住,一边卖公寓的家具,一边把书和餐具零零散散地送人。最后只剩下《忏悔录》无人可送,林文想,那就带回家,随即订了大后天的动车票,说走就走了。等车的时候林文给胡舒媛发信息,提议见一面,胡舒媛说在出差,但会找个朋友去车站接人,让林文放心。林文说,不用那么麻烦,没带几件行李,打车回家就行。胡舒媛说,难得回来一次,怎么能让林文空空荡荡地等着。林文看着信息愣了一会,有一刻忽然觉得会再见到江岷宇,然后沉睡过去。醒来时即将到站,邻座的大学生看完了几集喋喋不休的情景喜剧,正准备站起来取行李。林文半梦半醒地回忆起《忏悔录》里写,力量就是力量,物质就是物质,意志就是意志,永恒就是永恒,没有就是没有。于是顺手翻出包里的书找当年的划线,旁边好像还记了几句别的,她想看看。列车减速入站,人群慢慢嘈杂起来,将林文淹没。